汾水出峡:虹巢时还读我书
在汾河流出山峡的烈石口,有一座古柏苍翠、殿宇巍峨的窦大夫祠,其旁有间小屋名“虹巢”,是傅山青少年时代常去读书的地方。
烈石口石壁高达数十丈,气势雄伟,寒泉从山下涌出,淙淙有声。清澈的泉水,冬天温,夏天凉,到了三伏天泉水冰凉刺骨,因此得名“寒泉”。烈石寒泉是汾河水源重要的补充,早在北宋时期,烈石寒泉便是一方名胜,泉亭下的“灵泉”石刻相传为宋徽宗赵佶御笔,泉边的烈石神庙至今留存着古人题写的“山光悦鸟性,潭影空人心”楹联。
虹巢处斯地,大有高风韵致。傅山写有《虹巢》二首:
虹巢不盈丈,卧看西山村。云起雨随响,松停涛细闻。书尘一再拂,情到偶成文。开士多征字,新茶能见分。
汾水新出峡,远心为小栏。山花春暮艳,柳雪夏初寒。细盏对僧尽,孤云旋自观。饥来催晚饭,苦菜绿堆盘。
傅山诗中自注:
老杏一株如虹,作书斋。在省西北四十里兰村烈石庙前右侧,汾河出峡之口。
傅山的好友戴廷栻在《不旨轩记》中也说:
先生少年读书烈石,经始半椽,一栏如虹,谓之虹巢。
“不盈丈”,意味深不及3米,“半椽”,也就是半间屋子那么大,隐于汾水出峡之处。

傅山自书《虹巢》诗
傅山不止一次书写过这首诗,而且题写在虹巢壁间,可见他对虹巢的喜爱。现藏于石家庄市博物馆的《傅山行草五言诗轴》,即傅山自书《虹巢》诗。后署“书为正翁老词宗政,真山”,钤有“抱瓜山人”“青竹”二方印。此作高头大幛,笔墨纵横,随心所欲,浑厚自然。从书法的风格、内容与署名看,应为傅山50岁左右时的作品。
书斋是一个让人神往的象征。傅山青少年时经常在此坐卧,入眼是西山一带熟悉的村落,有时看到云起,接着雨声淅沥作响,仔细听还能听到松涛声。拂去落在书上的尘埃,兴之所至,偶尔写写文章。附近的僧人来斋中笑着请他写个字,还不忘带着新茶一起煮饮。汾水出峡琤琮,当此远离世俗,自然就会觉得所处的地方僻静了。值暮春及夏,山花浓艳,柳絮飘飞如雪,似乎还带着寒意。跟庙僧用小茶碗一起品茗,偶尔望望过空的孤云,肚子饿了才想起该吃晚饭了,看到绿格莹莹的苦菜已堆满盘子。
有时,傅山久不到虹巢,得闲一来,烈石庙的住持拿出深玉色的烧春酒跟他饮谈,酒酣之际,涤洗砚台,请他画上几笔,即刻满纸山云四起,高松绿雨,令人冥然若思(《闲过虹巢主僧劝酒命题》)。傅山使用过的一个椭圆形砚台,砚面刻着“鸿雪忆贤久,明月宛望中”10字,落款为“己卯正月傅山”6字。己卯为明崇祯十二年(1639),此时33岁的傅山为学“始务博综”,这含蓄蕴藉的砚台或许就是傅山在虹巢读书时的旧物。其时,傅山常过虹巢,教傅眉读书作文。过了快50年,不意他从小看好的奇才傅眉先他病逝,悲恸不已,傅山在《哭子诗·哭赋》中回忆道:“八岁赋枣靡,崛雪红林思。十二虹巢中,莲叶兜鍪奇。”对傅眉年仅12岁写的《莲叶兜鍪赋》,发出超越舐犊情深的称赏。
其时,虹巢旁的烈石口成为傅山小作盘桓的去处。有时,他会站在烈石渠边沉思,思接千载,视通万里,想象西域的盆洲石岛,跟《山海经》里菌人国的小人坐在杯子般大的舟中很相似。他想到庄子欣赏的“以无厚入有间,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”,觉得当下站立的烈石渠亦如阔大的江湖,欣然有会于老子所言“是以圣人终不为大,故能成其大”的道理(《烈石渠边有会而作》)。
人世沧桑,岁月消磨,也让傅山感到疲惫。他有时多睡些时分,心中感叹幽怀难期。饭后他常曳着筇杖,从背阴的小径缓步到烈石山下,崖间一块黑黝黝的老石头上长出孤独而挺秀的黄菊,睹此小景,他心中充满怜惜,双眼为之痴痴久驻(《烈石阴崖颓石上孤秀小景》)。
傅眉也喜欢到烈石祠来,少年时跟着父亲骑着驴:
饭讫附驴背,直趋烈石祠。柳根偎寒口,河雾销冻眉。峡阴颓然深,松杪风不离。因见野鸭去,始知树影移。归来清爨熟,薄粥正及时。(《村居杂诗》之一)
傅眉长大后久不到烈石祠,忽然乘兴回到久别的故地,收入眼底的是黛岭飞云、高鸟游鱼、响泉绿树、新雨落花……巍峨的祠庙在高松衬托下更加庄严肃穆,不由得停下脚步,欣然赋诗《烈石祠前三首》。
傅眉眼中的烈石祠保持着元代古朴庄重、典雅宽敞的特色,祠中奉祀的窦犨历千载而为后人景仰。
每遇大旱,当地的百姓总会想起“生而英灵,死而济物”的窦大夫。明宣德八年(1433)春夏,名臣于谦(1398~1457)以兵部右侍郎巡抚山西时,“阖境不雨,众咸以岁事为忧。钦差镇守、山西都督李公、谦,询于部使者及藩臬诸公若郡邑吏,涓吉备礼斋沐,致祷于都城西北之烈石祠”。于谦详细记下致祷的过程:
尝致祷之初,灵风振衣,微霭触石,而光景为之渐伏,神之听之,若响若答。比旋车而云阴四垂,雷电交作,甘霖诞降,若六丁挽天瓢而下。注之沛然,莫之能御。于是焦者以沃,仆者以起,凡昔之憔悴而嚬蹙者,举欣欣然而有喜色矣。是虽神之灵,亦诚意之所感也。
于谦在记末还抒发了“惟圣朝深恤民隐,故居官者咸以救灾恤患为念,匪神之灵,亦安能转亢旱而为丰穰也哉”的感慨。
200年后的山西巡抚右副都御史曹尔祯也能顺应民意,行“救灾恤患”之实。
又过了不到50年,戴梦熊任阳曲令时,于清康熙二十一年(1682)批准从上兰村汾河修官渠经西村、翟村、横渠、向阳,西村存《官渠碑志》载:“奉阳曲县正堂戴老爷批准挑正官渠。”此官渠即横渠。横渠即在傅山居住的西村旁,其时,76岁的傅山与戴梦熊时相过从。过了两年,傅山在昏黄的油灯下遗书“汝翁”戴梦熊,以两孙失依而求加护持:
念我汝翁,知我为我,幸惠德教,一一指示,俾此流离孱弱,佣书糊口,得安畎亩,不终伥伥,则一段高谊,会足千古。
傅山“笔自此绝”,而入庄子所谓“死生同贯”之境(《庄子·德充符》: “老聃曰: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,以可不可为一贯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”)。而在傅山生命中出现的重要人物、“二魏”之一的魏一鳌,当他还是山西布政司经历时,曾来到烈石口那间小小的虹巢住了一个晚上,看到傅山题写在壁间的诗作,缅然有怀,步韵而作:
今夕是何夕,孤烟淡远村。虹巢惊客到,汾水隔窗闻。树杪龙蛇影,苔斑篆籀文。怀君迷望眼,风月与谁分。(《宿虹巢读青主壁诗有怀步韵》)

傅山致魏一鳌手札
魏一鳌隔窗听着长流不息的汾水,对此山川风月,不禁想念傅山,竟至迷望双眼。其时,魏一鳌为何独自来到烈石祠宿于虹巢,是谁见到他十分吃惊,令他这般怀想的傅山又在何处?不得而知。好在有汾水作证,为他和“义侠当年发指冠”的傅山之生死交情,留下一缕神秘的高谊风韵供人猜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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